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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那面人家
发布时间:2015-07-27  来源:周立波作品选  编辑:黎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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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那面人家

周立波

踏着山边月映出来的树影,我们去参加山那面人家的婚礼。

我们为什么要去参加婚礼呢?如果有人这样问,下边是我们的回答:有的时候,人是高兴参加婚礼的,为的是看着别人的幸福,增加自己的欢喜。有一群姑娘在我们的前头走着。姑娘成了堆,总是爱笑。他们嘻嘻哈哈地笑个不断纤。有一位索性蹲在路边上,一面含笑骂人家,一面用手揉着自己笑痛了的小肚子。她们为什么笑呢?我不晓得。对于姑娘们,我了解不多。问过一位了解姑娘的专家,承他相告:“她们笑,就是因为想笑。”我觉得这句话很有学问。但又有人告诉我:“姑娘们笑,虽说不明白具体的原因,总之,青春,康健,无挂无碍的农村社里的生活,她们劳动过的肥美的翠青的田野,和男子同工同酬的满意工分,以及这迷离的月色,清淡的花香,朦胧的、或是确实的爱情的感觉,无一不是她们快活的源泉。”

我想这话也似乎有理。

翻过山顶,望见新郎的家了。那是一个大瓦屋的两间小横屋。大门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古旧的红灯。姑娘们蜂拥进去了。按照传统,到了办喜事的人家,她们有种流传悠久的特权。从前,我们这带的红花姑娘们,在同伴新婚的初夜,总要偷偷跑到新房的窗子外面、板壁下面去听壁脚,要是听到类似这样的私访话:“喂,困着了吗?”她们就会跑开去,哈哈大笑;第二天,还要笑几回。但也有可能,她们什么也听不到手。有经验的、也曾听过人家壁脚的新人,在这幸福的头一天夜里,可能半句话也不说,使窗外的人们失望地走开。

走在我们前头的那一群姑娘,急急忙忙跑进们去了,她们也是来听壁脚的吗?

我在山里摘了几枝茶子花,准备送给新贵人和新娘子。到了门口,我们才看见,木门框字的两边,贴着一副大红纸对联,红灯影里,显出八个端正的字样:“歌声载道,喜气盈门。”我们走进门,一个青皮后生子满脸堆笑,赶出来欢迎。他是新郎邹麦秋,农村社的保管员。他生得矮矮墩墩,眉清目秀,好多的人都说他老实,但也有少数的人说他不老实,那理由是新娘很漂亮,而漂亮的姑娘,据说是不爱老实的男人的。谁知道呢,看看新娘子再说。

把茶子花献给了新郎;我们往新房走去。那里的木格窗上糊上了皮纸,当中贴着一个红纸剪的大喜字,四角是玲珑精巧的窗花,有鲤鱼、兰草,还有两枝美丽的花瓶,花瓶旁边是两只壮猪。

我们攀开门帘子,进了新娘房。姑娘们遭灾,还是在轻声地笑,在讲悄悄话。我们才落座,她们一哄出去了,门外是一路的笑声。

等清静一点,我们才过细的端详房间。四围坐着好多人,新娘和送亲娘子坐在床边上。送亲娘子就是新娘的嫂嫂。她把一个三岁伢子带来了,正在教他唱:

三岁伢子穿红鞋,

摇摇摆摆上学来,

先生莫打我,

回去吃口汁子又来。

我们偷眼看了看新娘卜翠莲。她不瞒漂亮,但也不丑,脸模子,衣架子,都还过得去,由此可见,新郎是个有老实又不老实的角色。房间里的人都在看新娘。她很大方,一点也没有害羞的样子。她从嫂嫂怀里接过侄儿来,搔他胳肢,逗起他笑,随即抱出房间去,操了一泡尿,又抱了回来,从我身边擦过去,留下一阵淡淡的香气。

人们把一盏玻璃罩子煤油灯点起,昏黄的灯关照亮了房间里的陈设。床是旧床,帐子也不新;一个绣花的红缎子帐荫子也半新不旧。全部铺盖,只有两只枕头是新的。

窗前一张旧的红漆书桌上,拍了一堆插蜡烛的锡烛台,还有两面长方小镜子,此外是贴了红纸剪的喜字的瓷壶和瓷碗。在这一切摆设里头最出色的是一堆细瓷半裸的罗汉。他们听着胖大的肚子,在哈哈大笑。他们为什么笑呢?即使和尚,应该早已看破红尘,相信色即是空了,为什么要来参加人家的婚礼,并且这样的欢喜呢?

新房里,坐在板凳上谈笑的人们中有乡长、社长、社里的兽医和他的堂客。乡长是个一本正经的男子,听见人家讲笑话,他不笑,自己的话引得人笑了,他也不笑。他非常忙,对于婚礼,本不想参加,但是邹麦秋是社里的干部,又是邻居,他不好不来。一跨进门,走家翁妈迎上来说道:

“乡长来得好,我们正缺一个为首主事的。”意思是要他主婚。

当了主婚人,他只得不走,坐在新娘房里抽烟,谈讲,等待仪式的开始。

社长叶是个忙人,每天至少要开两个会,谈三次话,又要劳动;到夜里,回去迟了,还要挨堂客的骂。任劳任怨,他是够辛苦的了。但这一对新人的结合,他不得不来。邹麦秋是他得力的助手,他来道贺,也来帮忙,还有一个并不宣布的目的,就是要来监督他们的开销。他支给走家五块钱现款,叫他们连茶带饭,带红纸红烛,带一切花销,就用这一些,免得变成超支户。

来客当中,只有兽医的话最多。他天南地北,扯了一阵,话题转到婚姻制度上。

 “包办也好,免得自己去操心。”兽医说,他的漂亮堂客是包办来的,他很满意。他的脸是酒糟脸,红通通的,还有个疤子,要不靠包办,很难讨到这样的堂客。

“当然是自由的好嘛。”社长的堂客也是包办来的,时常骂他,引起他对包办婚姻的不满。

“社长是对的,包办不如自由的好。”乡长站在社长这一边,“有首民歌,单道旧式婚姻的痛苦。”

“你念一念。”社长催他。

“旧式婚姻不自由,女的哭来男的怨,哭得长江涨了水,愁得青山白了头。”

 “那也没有这样的厉害。”社长笑笑。

 “我们不哭也不愁。”兽医的得意地看看他堂客。

 “你是瞎子狗吃屎,瞎碰伤的。”乡长说:“提起哭,我倒想起津市那边的风俗。”乡长低头吧口烟,没有马上说下去。

 “什么风俗?”社长催问。

 “那边兴哭嫁,嫁女的人家,临时要请好多人来哭,阔的请好几十个。”

 “请来的人不会哭,怎么办?”兽医发问。

 “就是要请会哭的人嘛。在进食,有种准们替人哭嫁的男女,他们是干这行业的专家,哭起来,一数一落,有板有眼,好象唱歌,好听极了。”

窗外爆发一阵姑娘们的笑声,还久不见的她们,原来已经在练习听壁教了。新房里的人,包括新娘在内,都笑了,乡长照例没有笑。没有笑的,还有兽医的堂客。她枯起了眉毛。

 “你怎么样了?”兽医连忙低头小声问。

 “脑袋有点昏,心里象要呕。”漂亮堂客说。

 “有喜了吧?”乡长说。

 “找郎中了没有?”送亲娘子问。

 “她还要找,夜夜跟郎中睡一张床。”社长笑笑说。

 “看你这个老不正经的,还当社长呢。”兽医堂客说。

外边有人说:“都布置好了,请到堂屋去。”大家涌到了堂屋,送亲娘子抱着孩子,跟在新人的背后,姑娘们也都进来了。她们倚在板壁上,肩挨着肩,手拉着手,看着新娘子,咬一会耳朵,又低低地笑一阵。

堂屋上首放着扮桶、箩筐和晒草,这些都是农业社里的东西。正当中的长方桌上,摆起两枝点亮的红烛。烛光里,还可以清楚地看见两只插了茶子花枝的瓷瓶。靠里边墙上挂一面五星红旗,贴一张毛主席肖像。

仪式开始了,主婚人就位,带领大家,向国旗和毛主席像行了一个礼,又念了县长的证书,略讲了几句,退到一边,和社长坐在一条高凳上。

司仪姑娘宣布下面一项是来宾演说。不知道是那个排定的程序,把大家最感兴味的一宗新娘子讲话放在末尾,人们只好怀着焦急的心情来听来宾的演说。

被邀上去演讲的本来是社长,但是他说:

 “还是叫新娘子讲吧,我们结婚快二十年了,新婚是什么味儿,都忘记了,有什么的?”

大家都笑了,接着是一阵鼓掌。掌声里,人们一看,走到桌边准备说话的,不是新娘,而是酒糟脸上有个疤子的兽医。他咬字道白,先从解放前后国内形势谈起,慢慢吞吞地,带着不少术语,把辞锋转到了国内形势。听到这里,乡长小声地跟社长说道: “我约了一个人谈话,要先走一步,你在这里主持一下子。”

 “我也有事,要走。”

 “你不能走。都走了不好。”乡长说罢,向邹家瓮妈抱歉似的点点头,起身走了。社长只得留下来,听了一会,实在忍不住,就跟旁边一个办社干部说:

 “人家结个婚,扯什么国际国内形势啰?”

 “你不晓得呀,这叫巴谷;才讲两股,下边还长呢。”办社干部说。 “将来,应该发明一种机器,安在讲台上,爱讲空话的人一踏上去,就遍身发痒,只顾用手去瘙痒,口里就讲不下去了。”社长说。

隔了半点钟,掌声又起。新娘子已经上去,兽医不见了。发辫扎着红绒绳子的新人,虽说大方,脸也通红了。她说: “各位同志,各位父老,今天晚上,我快活极了,高兴极了。”

姑娘们吃吃地笑着,口说“快活极了,高兴极了”的新娘,却没有笑容,紧张极了。她接着讲道:“我们是一年以前结婚的。”

大家起初愣住了,以后笑起来,但过了一阵,平静地一想,知道她由于兴奋,把订婚说做了结婚。新娘子又说: “今天我们结婚了,我高兴极了。”她从新蓝制服口袋里掏出一本红封面的小册子,摊给大家看一看,“我把劳动手册带来了。今年我有两千工分了。”

 “真是儿戏。”一个青皮后生子失声叫好。

 “真是乖孩子。”一个十几岁的后生子这样的说。他忘了自己真是个孩子。

 “这才是真正的嫁妆。”老社长也不禁叹服。 “我不是来吃闲饭的,依靠人的。我是过来劳动的。我在社里一定要好好生产,和他比赛。”

 “好呀,把邹家里比下去吧。”一个青皮后生子笑着拍手。

 “我的话完了。”新娘子满脸通红,跑了下来。

 “没有了吗?”有人还想听。

 “说得太少了。”有人还嫌不过瘾。

 “送亲娘子,请。”司仪姑娘说。

送亲娘子搂着三岁的孩子,站起来说:

“我没学习,不会讲话。”说完就坐下去了,脸模子也胀得通红。

 “要新郎公讲讲,敢不敢比?”有人提议。

 “新郎公呢?”

 “没有影子了。”有人发现。

 “跑了。”有人断定。

 “跑了?为什么?”

 “跑到哪里去了?”

 “太不象话,这叫什么新郎公?”

 “他一定是怕比赛。”

 “快去找去,太不象话了,人家那边的送亲娘子还在这里。”社长说。

好几十个人点着火把,拧亮手电,分几路往山里,塅里,小溪边,水塘边,到处去寻找。社长零头,寻到山里的一路,看见储藏红薯的地窖露出了灯光。

 “你在这里呀,你这个家伙,你……”一个后生子差点要骂他。

 “你为什么开溜?怕比赛吗?”老社长问他。

邹麦秋提着一盏小方灯,从地窖里爬了出来,拍拍身上的泥土,抬抬眉毛,平静地,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与其坐冷板凳,听那牛郎中空口说白话,不如趁空来看看我们社里的红薯种,看烂了没有。”

 “你呀,算是一个好的保管员,可不是以为豪的新郎公,不怕爱人多心吗?”社长话,一半是夸奖,一半是责备。

把新郎送回去以后,我们先后告辞了。踏着山边斜月映出的树影,我们各自回家去。同路来的姑娘们还没有动身。

飘满茶子花香的一阵阵初冬月夜的微风,送来姑娘们一阵阵欢快的、放纵的笑闹。她们一定开始在听壁脚了或者已经有了收获了吧?

 1957年11月


周立波(1908~1979),原名周绍仪,字凤翔,又名奉悟。湖南益阳人,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中国现代著名作家、编译家。早年在上海劳动大学读过书,1928年开始写作,1934年参加“左联”,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抗战爆发后作为战地记者走遍华北前线,1939年到延安,任教于鲁迅文学艺术学院,后主编《解放日报》文艺副刊。1942年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1946年去东北参加土改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创作了大量描写农村新人新貌的小说和散文。1979年9月25日因病去世。他的小说清新秀丽,别具一格,擅长描写农村中的生活,乡土气息浓厚,为读者所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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