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毅龙
暮色斜斜地穿过窗棂,在摊开的古卷上洒下斑驳的泪痕。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曲妙人不能尽和,言是人不能皆信"的篆文在昏黄的光晕里轻轻颤动,仿佛在诉说着千年前某个失意文人的叹息。墨香与时光的气息在空气中交织,凝结成若有若无的雾霭。
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行舟的午后。客舟离岸时,送行的故人还在桃花江畔抚琴,离歌如泣如诉。琴声随着水波荡漾,在青山红叶间流转不息。轻舟载着年华驶入重重山影,我立在船头,看着岸边身影渐小,还以为这只是寻常离别。如今在古籍堆里整理前人遗墨,才懂得那日所谓的"云停",不过是漂泊中的幻梦——云与我俱东,万物都在时间的河流里沉默地奔赴。江风依旧,只是故人琴音已渺。
前日看到《庄子》残卷,"北溟有鱼,化而为鸟"的批注旁,竟有前人用朱笔写道:"余少时自诩鲲鹏,今方知亦燕雀耳。"朱砂如血,在岁月里凝固成一声叹息。我不禁莞尔,想起去年在书市偶遇的老学长。他守着个破旧书摊,却对每册书如数家珍,眼神清澈如少年。"年轻时总觉世人皆醉我独醒,如今才知,马见蛇有四肢而惊,蛇见马生双翼而惧,各困形骸罢了。"这番话让我顿悟"贤不贤,才也;遇不遇,时也"的真意。书页翻动间,仿佛看见无数灵魂在字里行间相遇。
今夜翻阅的是一册前人诗稿,页边密密麻麻的勾注痕迹,印证着"河冰结合,非一日之寒"。忽然想起老师说过,几十年前他曾在某寺见过一位老僧,每日清晨必在石阶上磨墨写字,如是十年。问其故,答曰:"裁云须借三更雨,镂月还凭五夜风。"如今这册诗稿中,果然有一首题在西山寺壁上的七绝,墨迹虽淡,风骨犹存。这大概就是"树老半心空,人老万事通"的注脚罢。那些在时光中沉淀的智慧,如同老树年轮,一圈一圈,刻满岁月的箴言。
上月随人寻访乡野,同伴笑我太过较真,连村夫野老的传言都要核实。我想起昨日在旧档中翻到的一页笔记:"两刃相割,利钝乃知。入山不怕伤人虎,独畏人情两面刀。"墨迹潦草,似是某位前辈在仓促间写下的感悟。据说他当年因直言得罪权贵,终老山林。抚纸沉思,这世间最利的刀,果然都在笑谈间。而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真相,总是在不经意间露出端倪。
暮色四合时,我登上图书馆顶层。远山凝黛,云霭轻收,整座城池尽收眼底。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忽然理解为何前辈们总说"浮岚扫尽,独留明月照寒林"。去年在南岳访碑时,偶遇一位采药老人,他赠我一支山药,却说:"相逢无俗语,何必道谢。"那样的本真,恰如"泉流石髓苔痕古",在尘世中愈显珍贵。山风过处,仿佛还能听见那日的松涛。
今夜,北斗阑干,南斗斜移。灯影摇红中,我继续整理着那些发黄的手札。在一本游记的夹页里,发现一首小诗:"西风驿马尘满衣,落月书灯鬓已丝。为谁忙?莫非命。竹影摇书幌,看云忘世虑。"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却道尽了图书馆里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墨迹深浅不一,想必是在不同的心境下陆续添写。
推开北窗,清辉如约而至。寒林寂寂,让我想起去岁在浮丘山见过的千年枯柏。守山的道士说,那树虽已中空,每遇风至,仍会发出清越之声。"便如断木横陈说岁深,"他抚着树干说,"即便明日随霜落,也曾与长风共舞。"树影婆娑,在月光下写下无字的诗篇。
更鼓声起,我小心合上正在整理的文稿。浮生如霜简,刻痕深浅,皆是时光与你我共写的诗篇。就像老师常说的,典籍每道斑驳里,都住着不曾熄灭的星河,等待着在某个深夜,与有缘人重逢。而那些在书页间流淌的时光,终将在某个晨曦来临之际,化作滋养心灵的清泉。
(作者张毅龙,湘人,曾务农、做工、执教,诗文散见各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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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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