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岁的秀秀今年刚上6年级便辍学了。在闺房中,端坐着等她的新郎。
11月27日,云南金平县者米乡小翁寨村。白婚纱、银西装,鞭炮声中,洞房花烛。13岁的秀秀和16岁的小听成了寨子里的主角。
婚礼间隙,秀秀从记者手中接过红包时,满脸羞涩,笑着道谢后,便赶紧低下了头。为婚礼特意抹的浓妆下面,是没藏住的稚气和调皮。
新郎小听背着手站在几桌酒席中央,望着父母和长辈忙前忙后,张罗客人,自己却不知所措,帮不上手脚。一会儿在墙角抽根烟,一会儿偷偷在没人注意时整理下发型。
当天凌晨4点,小听便和父亲刁成金早早地起床了。换上前几天特意从县城花一千多元买回来的银灰色西装和酱棕色皮鞋,去新娘家小翁邦村见新娘。
同行的还有新郎的朋友,一群十五六的小伙子。“我们的习俗,见新娘之前要被泼水。”小听说,凌晨4点,朋友们用水给他浇了个透。然后是8碗白酒,喝完酒才行。过了这两关,小听见到了屋内的新娘秀秀,两人在朋友的陪同下,前往镇里换婚纱、化妆。
迎娶前,闺房中的秀秀,即将盖上红头纱。
9点半,打扮好的夫妻俩回到了新娘家,新婚仪式正式开始。在小翁邦200余村民的见证下,身着白色婚纱的秀秀和着银灰色西服的刁依听结成了夫妻。站在他们身边的,伴娘只有12岁,伴郎16岁,两人亦早就辍学在家。
杀猪、宰鸡,山村中狭窄的街道里,满满当当挤满50桌酒席,村民们推杯换盏,喜庆热闹。
娘家的酒席结束后,新郎家叫来了两辆轿车和两辆农用车,新郎官背起蒙着红头纱的新娘子,跑向婚车。新娘趴在新郎背上,小腿努力向后抬起,可那双红色的高跟鞋还是套不住秀秀32码的小脚,掉了两次。
婚车后面的农用车,装满了新娘的嫁妆:一辆新式的踏板摩托车、一台滚筒洗衣机,一张席梦思床和一堆床上用品。
新郎的家同样在者米乡,茨通坝村,紧挨着新娘家的寨子。这条不足5公里的山路,一直鞭炮声不断。
秀秀离开娘家的那一刻,从小和她相依为命的奶奶哭了。这位80多岁的傣族老人,身着黑色的民俗服饰,用衣袖捂住眼角,抽泣得像个孩子。是高兴,是不舍,也是中国婚礼上娘家人躲不开的情结。
小听望着寨子里的长辈,接受着他们笑意里传来的祝福。
辍学打工的日子
“学的这些知识,够读书、写字和算账就足够了。”村民刁成金说,现在的生活不错,并不需要用知识改变命运。
“你回来娶我。”接完秀秀的电话,远在广东打工的小听立马就回到了金平者米乡,开始筹备婚礼。
其实早在几个月前,刚读到六年级就辍学的秀秀已经“嫁”了过来:像村里其他年轻人一样,住在了对象的家里。
小听的家有个二层小楼,楼上西侧,是他们的房间。东侧两间,则是父母和哥哥的房间。
3年前,刚上初一的小听便选择了辍学,班主任老师来家里给其父母做过3次工作,告诉他们读书的重要性,但最终还是没有劝动。父亲刁成金对于孩子辍学的态度是:并不赞同,但尊重孩子的意见。“没有办法,在我们这里,绝大多数的孩子初中就不读了,娶妻生子是常态。”
寨子里的村民们介绍称,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每家都有大片的香蕉林和橡树林,好的家庭每年收入十几万元,中等收入的家庭也会有五六万的进账。
“学的这些知识,够读书、写字和算账就足够了。”刁成金说,现在的生活不错,并不需要用知识改变命运。他们这边农活基本不多,基本上就是闲在家里。香蕉全部雇工人去收割贩卖,每公斤最贵可以卖到8元钱左右。而收集橡胶也比较轻松:早上家人一起上山,在橡胶树上割一刀,放一个小桶,就可以回家休息。下午小桶就会收满橡胶,然后再去橡树林把橡胶桶拉回来。
小听认识秀秀后,便出去打工了。“说是打工,其实就是去玩儿,”刁成金说起二儿子的三次打工经历,抿嘴笑了。小听初中辍学后,先是去东莞打工,做了一个月,就回来了。第二次又去了江西,做了3个月油漆工,又跑了回来。第三次,去广东长安,十几天,就被准儿媳妇一个电话叫了回来。
“他一个月工资有2800,不但一分钱没拿回来,去了这三次总共带走一万多,全花了。”刁成金说,自己从未在意过孩子的花销,现在有钱了,就是用来享受生活的。
结婚前,小听闲在家里时,每天都会从父母那里拿50元零花钱,买烟买酒去网吧,打发时间。
迎娶前,秀秀和家人告别,从小和她相依为命的奶奶,哭得像个孩子。
衣食无忧的婚姻
早婚好像只有我们这代才普遍些,可能是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了,衣食无忧,结婚更容易些。
“打工就是为了出去见见世面”这种观点,并不止刁家有。
几公里外洋信村的杨老大也有相同的看法。他还认为,过早的结婚,和现在日益好转的生活条件有关。 杨老大22岁,妻子21岁,上个月3号才领了结婚证。他们的大女儿今年快6岁了,小女儿刚刚8个月。
“早婚好像只有我们这代才普遍些。”杨老大说起父母那代人,现在30多40岁,还算正常。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可能是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了,衣食无忧,结婚更容易些。当地人的主要来源是香蕉和橡胶,这些山脚下的村落,近些年开垦了大片的香蕉林和橡胶树,每家基本上都有几亩香蕉林和千余棵橡胶树。杨老大介绍说,他家有4、5亩香蕉林,2000棵橡胶树,每年的收入大约在十来万左右。初中没毕业,他便回到家里.杨老大6月份带着妻子一同出去打工,做了一个月就回来了,只带回来一部苹果手机。“想家,外面挣得也少,就当去见识世面了。”杨老大说,他在广东东莞电子厂打工,一个月两千多一点,做一年也不如家里年收入的一半多。
所以,越来越多的家庭,孩子早早地就休学了,回到家里享福,条件富裕,便早早把婚结了。
按照当地人的说法,如果20岁结不了婚,就算是“老伙子”了。“姑娘就那么多,结婚晚了,好姑娘都被别人挑走了。”临乡勐拉的几位年长村民说道。
不爱说话的小听背起秀秀,害羞的表情不如伴娘笑得甜。
无心学习的现状
为了让当地的孩子完整接受九年义务教育,金平县下了很大的功夫。政府、乡镇、学校层层签订目标责任书“控辍保学”。
像小听和秀秀一样,6年前杨老大辍学时,老师也曾来家里劝他上学。“即便从现在来讲,辍学也让学校很头疼。”杨老大说,现在每个月,学校都会有一两次家长会,学校会动员家长,让孩子们多读书,不要过早辍学结婚,但效果不佳。
杨老大刚上初一的时候,年级有3个班,他辍学后,听没有辍学的同学讲,初三时,年级还有一半的学生。
据公开报道,者米中学教了10多年书的赵永华校长曾无奈地表示,在边远的者米乡,普及九年义务教育都很难。他认为,家长观念的转变确实非常重要。
者米乡边防派出所教导员吴庆林说,他来这里之后,发现这里早婚现象非常严重,“孩子都生了几个了,夫妻两人的结婚证都还没办。孩子没有出生证明,有的连年龄都不准确。”派出所也正努力通过各方面宣传,想方设法减少早婚现象。
京华时报记者走访了解到,三棵树的圆圆,今年15岁,早已辍学回家,挺着7个月大的肚子在街头买菜。某寨子的杨丽菲,今年19岁,3年前结的婚,大女儿已经快3岁了,小女儿不到一岁。据杨丽菲介绍,因为一直不外出打工,用不到身份证,所以她一直没办,等到明年她够法定结婚年龄了,她会去县里办一个身份证,然后和丈夫一起领结婚证。
金平县教育督导室主任陈章伏曾对媒体称,为了让当地的孩子完整接受九年义务教育,金平县下了很大的功夫。政府、乡镇、学校层层签订目标责任书,“控辍保学”工作是重中之重。
穿着宽大的西装,小听和亲戚一起将摩托车嫁妆抬上车。
枯燥的婚姻生活
“她厌倦了这种生活,死活都要离开。”19岁的刁依清说,三年的婚后生活,每天睡醒觉基本上就是看电视,做饭。
不单教育问题上出现了困境,就是已经早早结婚的家庭,也会出现问题:城外面的人想进来,而城里面的人想出去。
在小听的婚礼上,哥哥刁依清偷偷地告诉记者,就在两三个月前,他刚刚离婚。
“她厌倦了这种生活,死活都要离开。”刁依清说,三年前,他和弟弟一样的年纪时结的婚,现在育有一儿一女,妻子刚离开时,家人陪着刁依清一起去找过几次,但对方不愿意回来了,也就没强求。回忆起这三年的婚后生活,每天睡醒觉基本上就是看电视,做饭,没有城里人生活丰富。离婚后,两家商量了一下,男方要男孩,女方要女孩。
父亲刁成金说起大儿媳妇,也没有过多埋怨。只是觉得大儿子太过老实,家里给钱让他出去转一转,他都没有动过心。“其实出去看看还是好的,至少能见见世面。”
在刁依清屋里的桌子上,摆着一幅当年的“结婚照”。新娘子依偎在他的肩膀,两人并未看镜头,目光注视着远方。桌子上摆满了信纸,上面手写了一首首情诗。而粉白的墙壁上,这些写给“前妻”的情话,又被重新抄了一遍。“结婚之后,每天的生活很乏味,如果我以前会给她写情诗,也许她不会执意离开。”刚会走路的儿子拉着他的衣角玩耍,刁依清淡淡地说,孩子长大了,可能会让他先读完书。
当然,刁依清的情况在乡里绝非孤例。京华时报记者在者米乡走访中了解到,结婚后两三年且还未领证的未成年离婚者,也大有人在。
一位村民告诉记者,一般碰到这种“过不下去的”,两家会商量一下,如果是一方提出离婚,会稍微补偿对方一些钱,“几千几万的都有”。
进了婚车,小听抱着秀秀从家带来的洋娃娃,秀秀说眼睛进了沙子。
各级政府的努力
为了控辍保学,政府做了很多工作,今年,已有200多名辍学的孩子被劝返回学校读书。
现状
地处边境、少数民族众多、贫困可能是“早婚”现象的主要原因。也不排除物质条件得到满足,反而选择辍学在家享受。
“客观讲,现象确实存在,在一些村寨中,不排除有少部分人辍学后,偷偷结婚生子。但金平县被扣上‘早婚县’的帽子我们并不认同。”金平县主管计生和教育的副县长普红芳对京华时报记者说,现在各级人民政府都在积极地做工作,想办法,抑制早婚现象扩散。
11月29日上午,京华时报记者前往金平县人民医院,在该院妇产科内了解到,仅11月25日到11月28日三天时间里,分娩住院的产妇中,不满18岁的就有4人,其中最小的才15岁。在病房中,记者还见到来自铜厂乡的15岁小产妇,她身旁,依偎着刚刚出生4天的宝宝。
“地处边境、少数民族众多、贫困可能是‘早婚’现象的主要原因。”普红芳称,金平县作为全云南省边境线第二长的县,拥有502公里的边境线,在这条边境线上,村庄分布不均,而99.7%的山区面积,又让这些地方的村民思想封闭落后。“在这种边疆多山地区,问题很多。”普红芳称,这里是曾经的老战区,经济发展缓慢,早婚、跨国婚姻的问题都有,解决起来很困难。有些民族,以前居住在大山里,人民政府花精力、做工作,将他们请到山外来,他们直接从原始生存状态进入现代社会,没有过渡,一些陋习和弊病一时半会改不掉,都需要慢慢调整。
普红芳也不否认,部分早婚的家庭,正是因为物质条件得到满足,反而选择辍学在家享受。
按当地习俗,过桥时新郎要背着新娘跑过去。12岁的小伴娘一路小跑举着红色的小洋伞。
效果
今年表彰“控辍保学”现金单位1个,奖励资金两万元,更有200多名辍学的孩子被劝返回学校读书。
普红芳称,为了管理辍学早婚的现象,政府做了很多工作,比如专门成立“控辍保学”工作组以及人民政府下发《金平县中小学学生控辍保学管理规定(暂行)》的通知。
在一份2014-2015学年“控辍保学”目标责任书中,要求如下:首先建立健全本乡镇“控辍保学”管理制度。结合乡镇实际,修订和完善本乡镇的“辍学学生报告制度”、“动员辍学学生返校复学制度”和“义务教育入学零对接”等制度。其次,每学期至少召开一次全乡镇“控辍保学”工作专题会议,乡镇政府与村委会(社区)签订责任书。并实施“三包”责任制,即:乡镇干部包村,村委会干部包组,村民小组干部包户,督促家长按时送子女入学的责任落实到责任人。此外还有,建立健全0-20周岁人口花名册,为监控和掌控适龄儿童、少年和青年按时入学提供依据,建立辍学学生花名册。 而在《金平县中小学学生控辍保学管理规定(暂行)》的通知中,也有明确的奖惩细则:对完成“控辍保学”任务的乡镇,可奖励1万元、8000元和6000元三个级别奖项。
未完成“控辍保学”任务的乡镇,罚款5000元。个人奖惩中,完成指标任务的,奖励个人1万元,其中,书记、乡(镇)长各3000元,“控辍保学”办公室工作人员4000元。完不成的单位,给予5000元的惩罚,书记、乡(镇)长各1500元,“控辍保学”办公室工作人员2000元。
这些工作实施后,普红芳介绍称,起了很大效果,譬如今年就表彰“控辍保学”现金单位1个,奖励资金两万元。而在今年,更是有200多名辍学的孩子被劝返回学校读书。
酒席间,寨子里的长辈们在热闹的喝着喜酒,而角落里,小夫妻俩茫然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困难
以后可能会立法通过学摩托驾照要初中文凭的法条。也许只有用这种另类的方法,才可以让老百姓切身体会到知识的重要性。
“现象还是存在,我们还是在想办法,还要努力改变。”普红芳说。
目前存在的困难也有,《九年义务教育法》和《计生法》都难以实施。“法律中声明可以对辍学给予处罚,但并没有细则,罚多少?谁来罚?”普红芳说,没有处罚主体,就很难操作。政府一直在劝阻,也想找到一个案例“杀一儆百”,实施处罚,虽然和县里公检法部门研讨过,但始终没有想出一个好的办法。
“为了减少学生过早辍学,我们是想尽了办法。”普红芳介绍,对于教育,以后可能会通过县人大立法,推出学摩托驾照要初中以上文凭的法条。摩托车作为当地重要的交通工具,是与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也许只有用这种另类的方法,才可以让老百姓切身体会到知识的重要性。
政府绞尽脑汁地想尽办法“控辍保学”,但未必能改变当地居民辍学早婚的现状。“再过两年,是盖栋楼还是买辆汽车”这个问题,刁成金还未想好,他看着身后摆着的3辆摩托车,追求的物质生活可能更高。
第一次穿高跟鞋的秀秀,很不习惯,下楼梯时小心翼翼。
一身红装的秀秀在打扫婚房,一会就会放上那张席梦思的嫁妆
婚房门口,细心地秀秀在给小听整理本不合身的西装。
望着随自己一起过来的一堆嫁妆,秀秀想着装点后的婚房是什么样子
刚被娶到新郎家,秀秀便拨通家里的电话,想和奶奶说句话。
被问到结婚高不高兴,秀秀扭过头害羞的笑了。
小两口的婚房里,红床单映衬着白墙,显得格外温馨。墙上小听曾经张贴的明星海报旁,留着那张辍学前的奖状。京华时报记者 潘之望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