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江鸥鹭
张永中
云水天地,常见鸥鹭。
秋江长河,有鸥鹭飞渡。渚清沙白,有鸥鹭翔集。阡陌田畴,有鸥鹭翩跹。空山深涧,有鸥鹭横斜。深苇重荷,有鸥鹭惊起。这是普写在中国传统诗画中的意境。鸥鹭,也屡屡成了古今名篇华章中的文心诗眼。
今年的秋,我观察了鸥鹭。
观察一种鸟,最好的方式是与它的偶遇。鸥鹭也是。
大白鹭。 龚军 摄车走直线,从沅陵去安化。
由官庄下高速,上国道,转乡道,拐村道。其间过境桃源县的西安镇,再翻胡家岭,经崇阳岗,进安化县域。沿途,依着导航,在阡陌村镇,河渠沟汊,山岭溪谷中选择着行进。仪表显示不到百公里的数字,我们竟走了五个多小时。车行速度,将将适合于看风景。
秋意渐浓,收完谷的禾田,游走着农家敞养的鸡,白鹅,小猪仔。鸭,三两只,浮在起了青萍的塘中。几匹白羊,散在坡上。一坝平畴,绿树掩合,屋舍俨然,视野开阔得有点寂寥。忽见鸥鹭起落的身影,在更远处的山前闪动。
此见鸥鹭。心想,是昨天在沅江边翩翩的那一行吗?
红嘴鸥。 龚军 摄顺着鸥鹭的方向,导航把我们引进了山道。卫星导航,让我们得知,地上的路,对应着天上的路。正如,地上人行的路和天上鸟飞的路一样。天上人间就这么交织着。
雪峰山系绵延在细绒绒的秋雨里。山道弯出了几处村郭。几间老屋,掩映在大青㭎,朴树下的竹林,芭蕉,桂花中。或踞半崖,或临溪谷。这番格局,散发出的,是引人归隐的诱惑。炊烟拉直,没有风息。山鸟起落在明显稀疏了的林丛间,少了平常的聒噪,只有小苇莺在芭茅杆上,弄出得~得~地轻弹。鸟噪让位于虫鸣,而秋虫的鸣叫又多是夜晚的事,此刻即便有鸟声,也是细雨淋湿了的粘稠。这寂寥,正是山野入了秋的状态。喧豗的溪溜,已调成舒缓的浅唱,涧,便空静了许多。枯潭开始澄沏,水中摇摇摆摆的青蓝丝,越织越密,密得小鱼小虾不敢在其中穿行。几梯小流瀑,匀速而稳定,意味着,山沟将不再涨水。一个春夏,被洪水反复冲漱过的溪石,开始生了一层薄薄的滑苔。沿溪岸的小滩涂上的小草,也茵茵地密起来。浅湿处,辣蓼,差不多成了主角,青叶红花,红叶白花。碧叶红梗的野芋艿,岩缝里举出来的石蒜花,昂扬着的芦苇芒,芭茅花,装点着水岸。菖蒲草附着溪石,一半在水,一半出岸,是压在涧底里的深绿。
山谷里行走,又见鸥鹭惊起。原来是潜藏在浅水边的一对鸥鹭。它们缩着脖子,于石上入定呆立,像是瞌睡的老翁,又像是随时准备击杀的埋伏。现在,是我们进犯了它的领地。那么近,仿佛听到翅膀扇动的声音。目送它们一前一后,拽着一尾仙逸,斜入近处一棵老青树。
观鸥鹭的灵魂,全在于这一乍然的惊起。鸥鹭这份天生的怯性,也正是它不可近玩,不可亲昵的风度逼格。至于鸥鹭忘机,妻梅子鹤,人鸟共洽,那得有非凡的江湖修养才行的。
黑尾鸥。 龚军 摄溯着一脉泉流,上了胡家岭,到达云雾高处,便从沅水流域跨入了资江流域。云雾裹拥着我们,山顶不见鸟的影子,更不见鸥鹭。盘着山势下,再下。有泠泠的水声随轻雾蒸上来。伴行的是另一条小溪,流往资江。夹岸的,依然是村郭,苇岸,冬水田。行至平阔处,鸥鹭的身影又多了起来。右前,溪坎田塘边,又见鸥鹭缩脖佝偻入定的身影。倏然惊起它的,是窜入禾田里嬉戏的黄狗。鸥鹭飞起,如浮起的一团白影,从容翩跹。撩人处,便是这秋光里的闪动。
对于鸥鹭,如若不泥于生物学上的细辨,它就是通常的一种白色鸟。这种泛称鸥鹭的白鸟,在中华文化中,不单有登堂入室,阳春白雪的存在,也有沉入烟尘,下里巴人的表达。作为一种祥瑞,它成了雅俗共奉的艺术符号,文化图腾。
要说看鸥鹭,秋江横渡,又是一种境界。
到了安化县城,算是车马劳顿,我卸掉下午的安排,选择在宾馆里静呆一会儿。拉开窗帘,迎面是盈盈的一眼资江。江水干净得只此青蓝。没有船影,却见几处白点浮动,这正是鸥鹭横江飞渡的身影。一阵盘桓,然后又折返在半淹半露的沙渚上。沙渚时隐时现,水位并不稳定。上游放闸了,刚刚看到踩沙翻飞的鸥鹭,现在却随水浮动起来。恍惚间,昨天在沅江酉水会流的河洲上,鸥鹭起落的那帘景观,在窗前重现。
在资江上看鸥鹭,不止一次。见过鸥鹭的一种情形,是在资江柘溪水电站的大坝下。从水轮机溶口涌出来的闸水,沸腾翻卷中搅起的鱼虾生物,引来鸥鹭飞掠。鸥鹭这样的云集猎食,简直是一场盛宴狂欢。人与鸟,岛与岸,隔着湍流。此刻的鸥鹭,似乎明白自己的主场主角地位,一副人来不惊的样子。这是我见过的最任性鸷猛,最欢洽自由的鸥鹭群。
鸥鹭栖息。田凯频 摄又一次在资江偶遇鸥鹭,是去新化琅塘,荣华的龙湾湿地。此地段,是柘溪水库的主库区。往昔,湍急奔涌,走毛板船的资江,被一堵柘溪高坝漾成了水乡泽国。有了这番云水天地,鸥鹭便如期登场,很快成了主角。在这里,寒暑晨昏的鸥鹭出没,被观鸟摄影者取景构图,定格出各样画风。宁静,辽阔,闲适,从容,淡泊都在里面有了。
其实,鸥鹭横江,白影点点,起落争渡,都是秋江里的经典配置。这是一次去资江边,小淹镇,陶家湾拜谒陶澍故里的经历。
从白沙溪去陶家湾,须过一个轮渡,仿佛历史在那头,我们在这头。过了渡,车流市声便屏于左岸。一坝秋田,一庄农舍,让我们感觉到肃穆的静。码头边的一棵大枫树,叶色斑斓,如巨幡华盖亭立。此时的资江已瘦成湍流,镶在河岸边的是秋风里的芦荻蒹葭,蓼花。苇影江声里,有鸥鹭闪动,把我们的视线引向村前的一片秋林。
陶公墓园就在这十亩秋树里。扪苔拂尘,从汉白玉的墓志上抄得一段文字:道光二十年庚子岁八月十六日丑时,葬本县一都资江乡沙湾大坪之原。亥山巳向。我们的来访正是这个节候。十年耕读,曾左胡彭,百代人物,经世济时,千秋功业,已喑入历史长河,犹如焰火那一瞬的闪烁。于此,临流听江,不免生出山川千古,逝者如斯之叹。秋风瑟瑟,列柏森森,六兽四俑的规制神道,高峨牌楼,御赐圣碑,仍掩不住墓园的蔓草荒烟,起落翩飞于树稍头的鸥鹭,才是这里唯一的生机。这仍在墓木与沙渚苇丛间起落的鸥鹭,是否在两百年前,曾被少年陶澍从资江码头启航的小舟惊起过?我想,这鸥鹭一定是入过陶公的诗意乡愁的。
我不知道,斯情此景,该搭配怎样的心情。鸥鹭的存在,往往会惊起诗情,撩动画意。但情绪是需要剪辑的,有物理的,有心理的,有情景的,有情境的。不同情状,你会给出自己的剪辑取弃,选择自己的画幅宽面。比如,之于山间,之于田畴,之于江河,之于湖海,等等。比如,之于喜,之于怒,之于哀,之于乐,等等。比如,之于燥,之于湿,之于冷,之于暖,等等。都会有不同的效果。这大概是古今文人喜欢用它们来装点诗画的一种共情吧。
水滨鸥鹭。田凯频 摄鸥鹭的存在,广泛而穿越时空,作为一种审美符号,模式,人们已淡化了它的生物属性,隔离了作为大地生物物种,在自然汰选中的残酷际遇。比如,它临于秋水久狩而不获。比如,它垒巢于树巅,随时都会遇到的巢倾卵覆的风险。比如,它在生态食物链中相对着的善与恶。鱼塘边上的渔夫,是断不会把它们当成天使的。正如,从鸟蛋里孵出来时就作恶的杜鹃,人们仍然迷醉于它唤魂的啼鸣。有时,人的审美,是会被诗意地抽象的。人与鸟,犹如人与山水自然,被隔在一个恰恰好的审美距离间,这里,感性的诗意屏蔽了理性的思辩,犹如帘幕屏蔽黑暗。
鸥鹭捕食。吴胜琳 摄从诗经以远的走来,鸥鹭与人,共生于自然,协调在山水,点化入诗画,经数千年积淀升华,已然一种文化现象。哪一天,没了鸥鹭出没的青山,没了鸥鹭飞渡的秋水,没了鸥鹭点缀的诗画,总会缺点什么的。鸥鹭,已不仅仅是一种鸟的存在,它是山水灵性,人生境界的寓意。
观察鸥鹭,合当如此。
(作者系湖南日报社党组成员、社务委员,此文作于2023年10月6日)